劉宏斌 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資源與農業區劃研究所研究員
鄒國元 北京市農林科學院成果轉化與推廣處處長
樊 丹 湖北省農業生態環境保護站站長
陳祿柳 江西省九江禮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總經理
在浙江省平湖市,農業植保無人機正在開展作業。 潘秋波 攝
加快農業發展全面綠色轉型,可有效提高農業資源利用效率,有效提升農業廢棄物資源化利用水平,持續提高農業產地環境保護水平,加快構建綠色低碳循環的農業生產體系,有效降低農業生產對環境的影響,進一步增強農業生態系統的抗風險能力。
近年來,我國積極加強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農用化肥、農藥科學施用技術日益推廣,農業廢棄物資源化利用水平不斷提高。當前,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工作面臨哪些新形勢、新特點?如何通過有效治理不斷提升農業可持續發展支撐能力?本期對話邀請劉宏斌、鄒國元、樊丹、陳祿柳等展開交流討論。
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進入系統治理新階段
主持人:您如何看待農業面源污染治理工作的重要意義?我國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劉宏斌:農業面源污染治理事關農業農村生態環境質量改善,事關農民群眾切身利益,事關農業農村現代化成色,是加快建設農業強國、推進鄉村全面振興、建設美麗中國的必然要求。
總體來看,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經歷了單源減量、單源鏈條治理、綜合治理三個階段。具體來說,2006年以前,我國在受農業面源污染影響較為突出的重點流域開展了農業面源污染治理探索研究,例如國家科技重大專項“滇池流域面源污染控制技術研究”,該時期是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的起步階段,污染治理以單源減量(源頭減量)為主。2007—2012年,農業面源污染的治理思路在單源減量的基礎上,逐漸過渡到綜合源頭減量、過程阻斷的鏈條式治理,但治理對象仍然以單源為主,缺乏對不同源的協同治理,這一時期也就是單源鏈條治理階段。2013年至今,我們逐漸開始探索以流域為整體的綜合治理,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進入快速發展時期,大力推廣科學施肥用藥技術模式,加強畜禽糞污、秸稈、廢舊農膜等資源化利用。特別是“十四五”以來,國家發展改革委、農業農村部在長江經濟帶和黃河流域啟動實施了重點流域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項目,整縣推進、示范帶動,推動系統解決流域農業面源污染問題。
鄒國元:這些年,我國水環境質量顯著提升,河流湖泊逐漸恢復生機,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起到了重要作用。第二次全國污染源普查結果表明,我國農業源水污染物排放量中化學需氧量為1067.13萬噸,總氮為141.49萬噸,總磷為21.20萬噸,與第一次全國污染源普查相比,分別下降了19%、48%和25%。這個治理過程呈現出幾個顯著特點:從最初的沿湖地區逐步拓展到重要農區、流域,再到如今全社會協力開展污染治理,力度逐漸加強,范圍由點到面,農業農村生態環境持續改善;從一開始只關注農田氮磷控制,擴展到農業廢棄物資源化利用,綜合治理水平顯著提高;由單純的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逐漸發展到全面推進農業綠色發展、促進農業清潔生產的提升,理念更加系統科學。從兩次全國污染源普查結果看,農業源水污染物排放量實現大幅下降。
主持人:長江經濟帶是我國最重要的農業生產區域之一,也是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的重點區域。目前治理成效如何?哪些典型值得借鑒?
樊丹:作為長江干流流經里程最長的省份,湖北省肩負著保障“一江清水東流”“一庫凈水北送”等重大使命。近年來,湖北省農業農村部門扎實答好推進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這道“必答題”,為保護長江生態環境做出積極貢獻。
全域整治與區域防治。2018年,湖北率先啟動實施長江大保護農業面源污染整治標志性戰役,目前已基本構建全省農業產業生態空間布局,建立“上下貫通、全域推進”的工作機制。湖北將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作為全省流域綜合防治的基礎工程,組織丹江口庫區和長江干流沿線30個縣市,以小流域農區為整體治理單元,菜單式集成工程技術措施,打造了鄖陽龍泉河小流域、石首秦克湖流域“鴨蛙稻”等小流域綜合治理樣板。
綠色轉型與融合發展。聚焦種植、畜禽、水產和農村生活等四大重點,推進“一控兩減三基本”農業面源污染治理措施。四年間,湖北全省化肥使用量減少11個百分點,農藥使用量減少12個百分點。全省大力推進農業生態環境保護與綠色產業、新興業態、生態品牌培育融合發展,已建設25個全流域農業廢棄物資源化處理中心,200個畜禽糞污處理中心和200多個秸稈綜合利用中心,培育農業生態環保防治、農業廢棄物資源化高效利用等新產業,實現良好農業生態資源向“生態產品—生態品牌—生態價值”轉換。
陳祿柳:江西素有“千河歸鄱湖,鄱湖入長江”的說法,經過鄱陽湖流入長江的水量年均達1480億立方米,約占長江徑流量的16.6%,因此做好江西省重點流域農業面源污染治理工作對保護長江意義重大。作為一家位于江西省九江市的循環農業全產業鏈綜合服務企業,近年來我們圍繞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開展了許多工作。
一方面,我們加強技術研發,2016年8月建立了鄧子新院士工作站,針對畜禽糞污等農業廢棄物高效處理和利用等進行了一系列技術攻關,其中農業廢棄物就地就近處理設備和系列微生物發酵劑等技術獲得專利并投入應用,成功縮短農業廢棄物處理時間,處理成本大幅降低。
另一方面,我們通過實施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項目,持續兜底農業廢棄物的處理和資源化利用。如在九江市柴桑區,公司將收集的農作物秸稈粉碎后配送至周邊養殖場,就地進行畜禽糞污堆肥發酵,產生的固體糞肥就近回田或運回運營中心生產商品有機肥,無害化處理后的肥水轉運至周邊種植基地施用或儲存,實現就地就近種養結合、農牧循環。同時,我們在柴桑區螞蟻河流域周邊,采取溝渠清淤、坡岸修復、水系連通、種植水生植物、安裝太陽能殺蟲燈、推廣有機肥替代化肥等措施綜合治理農田尾水,目前農田尾水總磷濃度從治理前的平均每升0.3毫克下降至治理后的平均每升0.05毫克,削減作用明顯。
壓力將長期存在 大力推進農業清潔生產是關鍵
主持人:您認為當前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的主要問題、難點堵點有哪些?
劉宏斌:為保障糧食和重要農產品穩定安全供給,在中國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下,農業生產仍離不開化肥、農藥等農業投入品的使用。從國際經驗看,隨著工業源、城鎮生活源等點源污染治理率、達標率越來越高,農業面源污染負荷占比會越來越高。隨著對水環境、水生態、水資源治理要求的提升,對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的要求會進一步嚴格。
當前,農業面源污染調查監測體系尚不完善,尚未建立流域尺度農業面源污染監測網絡,以田塊、養殖場為單元的農業源監測結果還不能真實反映農業面源污染對水環境的影響,治理成效說不清,對水環境改善的貢獻也缺少定量評價。
重點湖庫農業面源污染精準治理不足。農業面源污染涉及環節多、領域廣,是一項系統工程。區域層面上,農田氮磷流失、畜禽養殖污染、水產養殖污染等問題常交織存在,有的地方還會受到農村生活污水、工業廢水等其他污染源的影響,確定污染成因和區域難度大。通過多年調查監測,我們發現一些地方農田排水氮磷濃度比大家想象中的要低得多。另外,現有治理措施以單項技術為主、綜合治理模式少,在整體性、系統性、精準性上還有待提高,“治綠一片、干凈一縣”的效果有待加強。
樊丹:結合相關工作,我認為當前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的主要問題包括四個方面:
污染現狀底數仍然不清。農業面源污染現狀評估主要基于第二次全國污染源普查數據,普查主要采用系數核算法,基本摸清了全國農業源污染物的排放量,但這并不是污染量。從出田到入水,常常經過農田溝渠、緩沖帶、濕地或下級農田的吸收凈化。目前吸收凈化部分缺乏有效監測數據,可能夸大了農業源排放到江河湖庫水體中污染“貢獻量”。
科學監測體系不完善。在邊界清晰的農區入河(湖)口,布設監測站點,開展徑流水質監測,是科學評判農業面源污染的有效手段。目前覆蓋不同區域、不同種植模式的監測點遠遠不夠,科學精準的農業面源污染監測體系亟待建立。應針對不同種植養殖模式,選擇邊界清晰、水系單一的區域,在農區排水口,和經溝渠、塘堰、濕地凈化后的入河(湖)口,設置監測站點,監測水質情況,測算農業面源污染負荷,指導農業科學生產。
系統化治理不夠。從內部看,農業面源污染涉及多部門,從外部看,工業污染可能向農業農村轉移排放,而實施過程中容易各自為政、“碎片化”治理。應堅持系統觀念與整體思維,統籌推進農業生態治理與生態產業培育。
機制不健全。目前農業補貼制度處于普惠制階段,綠色生態為導向的農業生態補償激勵機制還需要不斷健全。在農業廢棄物資源化產業發展、種養業綠色生產設施升級、生態農場及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等方面亟待長效政策機制支持。
陳祿柳:從工作實際出發,我認為農業面源污染治理仍存在難點。一是技術研發推廣難,如農業面源傳統污染物與新型污染物協同技術等存在研發瓶頸,精準施肥等技術推廣覆蓋程度仍有待提高。二是種養結合不緊密,種養循環體系不健全,畜禽糞肥還田利用“最后一公里”還未完全打通,導致農業廢棄物的資源化利用受到限制,當前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的經濟性較差。我們期待探索建立更完善的可持續的市場化運行機制,來破解農業面源污染治理的關鍵堵點。
主持人:農業面源污染具有雙重性,污染物以氮、磷營養物質為主,利用好了對農業生產是一種資源,但進入受納水體或在土壤中過量累積,就成了污染物。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與保障農業生產同等重要,應如何平衡農業生產與污染治理,既能保證豐產豐收,又能守護水清岸綠,實現經濟與環境雙贏?
鄒國元: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要充分考慮中國國情,我國人多地少、人均土地和水資源緊張的現狀是個不爭的事實,糧食保供壓力巨大,耕地復種指數高,水肥投入強度相對較大,面源污染治理壓力將長期存在,在抓好農產品生產的同時,搞好面源污染防控是我們必須解決的棘手問題。農業面源污染物以氮、磷營養物質為主,來源廣、途徑多、源頭無法絕對禁止,污染治理的核心是科學建立投入和排放閾值,投入不足影響生產,排放過高影響環境,不同區域有不同的要求,所以度的把握是關鍵。
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要從踐行生態文明的高度去認識,要在認識上防止兩個極端,一是只要產量不要環境,二是只要環境不管農業生產。山水林田湖草沙是一個生命共同體,用途管制和生態修復必須遵循自然規律,如果種樹的只管種樹、治水的只管治水、護田的單純護田,很容易顧此失彼,最終造成對生態的系統性破壞。農業面源污染治理也是同理,必須綜合治理,發揮自然的力量,合理規劃生態空間,形成和諧的農業生態系統,完善紅綠燈制度,水清岸綠就可能盡快實現。
劉宏斌:要平衡農業生產與污染治理,實現經濟與環境雙贏,我認為應該重點從以下幾個方面開展工作。在防控思路上,開展農業面源污染系統性、長期性監測評估,科學評估農業面源污染的水環境影響,找準農業面源污染產生的關鍵環節、關鍵因素,制定兼顧農業生產和水環境污染減排協同的治理路徑、策略,科學劃定優先治理區域,根據農業生產特征、地理環境差異性和環境保護要求,實施“一區一策”,因地制宜,達到精準防控、科學防控。在政策標準上,盡快出臺兼顧糧食安全和水環境保障的激勵政策,促進糞肥、緩控釋肥、秸稈還田等技術的推廣應用,將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裝備列入農機購置補貼,建立健全對農業面源污染防控具有重大意義的農業清潔生產技術規范和污染物排放標準體系。在防控路徑上,要站在流域或區域層面,系統設計、全要素推進農業面源污染綜合治理工作。在防控技術上,按照全要素治理、菜單式遴選的原則,根據污染成因,分區分類建立農業面源污染防控技術庫。在運行機制上,建立政府引導、企業主導、市場運作、全民參與、合作共贏的運行方式,促進農業清潔生產技術的推廣應用。
不簡單以數字論英雄 面向未來仍需久久為功
主持人: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起步晚,工作仍任重道遠。未來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還有哪些工作需要理順?
鄒國元:近年來,農業面源污染治理效果十分顯著,但工作仍任重道遠。一方面,農業面源污染的產生是生存性排放,只要有農業生產,就有基礎排放,要做到零排放,絕非易事。另一方面,農業面源污染有個存量與增量的辯證關系問題,我們不但要治理污染增量,還要治理歷史積累的存量。土壤是個巨大的載體,以往的研究數據表明,當年農業面源氮磷污染施肥的貢獻率僅占三分之一,而土壤本底的貢獻率達到三分之二,因此治理污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另外,農業面源污染治理受到種養主體多而散、發生過程隱蔽性強和偶然性高、治理技術復雜、生態補償成本高等因素制約,尤其是我國糧食保供和農產品安全保障的壓力巨大,因此,要取得全局性的治理成效,還需要綜合施策,久久為功,持續發力。污染治理是長期的工作,構建農業清潔生產體系是根本之策,在體制機制上保證農業的穩定發展,要給農業生態留出一定的“空間”。同時,要做好政策保障和統籌,加大科技支撐、科學監測、投入力度,做好科普,強化體系建設。
樊丹:展望未來,農業面源污染治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而當下,我認為還有一些問題亟待破解。“十五五”期間,國家層面應繼續出臺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與農業綠色發展相關規劃,以規劃引領,支撐科學布局與綠色發展;加強農作物秸稈、畜禽糞污、農膜資源化利用等技術研發,集成農業廢棄物多元化、組合型高值化利用技術,支撐科學治理與產業創新;完善農業生態補償、農業生態環境分區管控、產業生態準入等農業生態保護制度體系,支持從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農業綠色發展、農業生態產品供應的企業或生產主體,享受用地、用電、用水、信貸、稅收等優惠政策;加強農業面源污染治理實施效果監測評價,建立健全“部省市縣”四級智慧管理系統,構建農業面源污染監測預警與智慧管理“一張網”,支撐區域精準防治、減排核算與綠色發展。
主持人:當前,我國農業面源污染治理正處在治存量、遏增量的重要關口。面對資源條件與生態環境的雙重“緊箍咒”,今后還需迫切轉變農業發展方式,加快推行清潔生產技術模式,切實推進農業生態環境保護,促進農業可持續發展。感謝四位嘉賓做客《對話》欄目,帶來精彩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