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續加大基礎研究投入力度,2021年中央本級基礎研究支出增長15.3%。”中國科學院微生物研究所所長錢韋是在刷朋友圈時,看到了這條消息。
這組數據來自國務院新聞辦公室2月22日召開的新聞發布會,財政部副部長余蔚平提到,2021年,在中央本級支出繼續安排負增長的情況下,通過調整支出結構,中央本級科學技術支出,達到了3205.54億元。
“在中央本級支出負增長的情況下,更加體現國家高度重視基礎研究。”錢韋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他常年從事病原細菌與寄主分子互作的研究,是一位“天天和細菌比智商”的基礎研究者。
但在高興的同時,錢韋也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來:“千萬別出現跟風、扎堆的情況,不要因為國家重視基礎研究或關鍵技術研究,就讓所有的教學科研單位都趕著上同一條戰船。”他盼著我國的基礎研究建設,能按部就班穩扎穩打地繼續往前推進。
今年的全國兩會上,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所長王貽芳建議,要充分考慮基礎研究的特點,改善對基礎研究的支持和管理模式。他提出,基礎研究有很多不同的領域,其研究方法、手段、特點、組織實施模式、經費需求等有很多不同,不應該用同一個模式去管理。
“基礎科學它是一切科學的基礎,也是使得我們最終能夠知其所以然的基礎。”王貽芳說。
基礎科學,是為了未來而研究的
在全國兩會召開前不久,王貽芳站在中國科學院科學傳播局、計算機網絡信息中心主辦的“格致論道”科學文化講壇上,面向公眾上了一堂粒子物理學的科普課。
這位實驗高能物理學家,從什么是基本粒子開始講起,簡單回顧了近百年來粒子物理的發展史。這讓他感慨,高能物理學史上的這些重大發現,包括大約二三十個諾貝爾獎,“都跟我們中國人關系不是特別大”。在中國本土,在事關人類文明的重大的成就方面,“我們的貢獻是非常有限的”。
話題最終落到了高能物理相關技術的應用上。從高溫超導、石油測井,到醫用重離子加速器治療癌癥。全球大約35000臺加速器,一半在醫院。
“這也就是為什么20世紀80年代,小平同志決定,我們要建設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要追趕國際高能物理發展的步伐。”他站在講臺上說。
在“格致論道”這場“基礎科學”的活動上,來自不同領域的科學大咖,站在同一個舞臺上,分別講述了高能物理、天文、微生物、心理、青藏高原、大氣物理等領域的研究現狀和應用前景。主題演講之后的圓桌環節,這些研究者們深度剖析和探討了“什么是基礎科學”“基礎科學有什么用”“為何要開展基礎研究”。
錢韋講了噬菌體的研究例子,對這種吃細菌的古老病毒的研究,由于療效的不穩定和抗生素的出現,有幾十年的時間未受廣泛重視,但因為基因編輯技術的發現,重新回到研究者視野中。關于細菌和噬菌體相互作用的“基因剪刀”研究成果,獲得了2020年諾貝爾化學獎。
“所以,我們一直都在呼吁,對于基礎研究投入,一定要注重多樣性,你不知道現在研究的東西會有什么樣的發展。基礎研究的重大突破不是能被預測的。”錢韋說。
他舉了中科院生物物理所閻錫蘊院士發現納米酶的事例,又提到了微生物所研究員郭惠珊發現棉花的RNA跨界傳到了感染它的真菌里,“都是非常意外的發現”。
“基礎的科學,是為了未來而研究的。”中科院國家天文臺“中國天眼”FAST首席科學家李菂說。
“中國天眼”是目前全世界最大單口徑、最靈敏的射電望遠鏡,由中國天文學家南仁東于1994年提出工程概念,歷時22年建成。在李菂看來,天眼代表了中國射電天文學“從追趕到超越的一次嘗試”,
“南仁東老師經常跟我們說的一句話是,天眼是建給下一代的,給更年輕的科學家和后來者。”李菂說。
科技自立自強,要有基礎研究
作為首位獲得“基礎物理學突破獎”的中國科學家,王貽芳領導的大亞灣反應堆中微子實驗,發現了新的中微子振蕩模式,首次精確測量了其振蕩幅度,被評價為“開啟了未來中微子發展的大門”。
這位全國人大代表也常年呼吁,要加強對大科學裝置投入。他提到,如果基礎科學研究落后,那么“哪怕在應用上暫時領先,也走不長遠”。他認為在這方面,我國距離“世界領先”的地位還有一定差距。如果對基礎科學的研究投入不足,那就“很快會在各方面看到它的后果”。
據王貽芳解釋,目前我國的研發經費,大約占GDP的2.5%,“與世界水平基本一致”。但我國的基礎研究經費,目前只占研發經費的6%,而在歐美日等國,這個比例均超過15%。我國大科學裝置經費占GDP的比重,甚至不到歐美日的六分之一。
“我國的大科學裝置經費投入顯然偏低,不符合我們建設科技強國的目標。”他說。
王貽芳也提到,加強基礎研究這件事,這些年來,在一定程度上“已經為全社會的共識”。中央和各級政府一再強調要大力支持基礎研究,且出臺了一系列文件,也制定了基礎研究發展規劃和改革方案。
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里專門提到,要提升科技創新能力,實施基礎研究十年規劃,加強長期穩定支持。推進科研院所改革,改進重大科技項目立項和管理方式。支持各地加大科技投入,開展各具特色的區域創新。
3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參加十三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內蒙古代表團的審議。全國人大代表、中國航天科工集團六院46所科技委常委馮艷麗作了發言,她重點介紹了她和團隊研制的F-12雜環芳綸。
“這是一個突破核心技術的故事。”馮艷麗說,F-12雜環芳綸突出的特點是強度高、質量輕,韌性好,耐高低溫、耐腐蝕,在國防、航空、航天和民用領域應用廣泛,是典型的輕質高強材料,也是重要的戰略物資。
經過團隊的不懈努力,他們終于突破了這一核心關鍵技術,實現了纖維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實驗室研制到產業化生產的突破。同時,還通過開展新工藝、新技術研究,不斷降低生產成本,拓展纖維應用領域。
現在,纖維不僅成功用在了武裝直升機、飛機和火箭發動機上,而且還用在了高空飛艇囊體和高強繩索等領域。
馮艷麗匯報結束,總書記問她所在單位的職工待遇怎么樣。這位科技人員格外感慨,感覺被這句話問到了“心坎里”。
“實現科技自立自強離不開科技創新,更需要加強基礎研究工作。如今,國家對科技創新導向明確,單位實施有方向,研發投入不斷在增長。”她說。
沒有肥沃的基礎研究土壤,出不了高水平研究
全國政協委員、北京交通大學教授鐘章隊,把基礎研究歸納成三個方面。
首先是基礎理論,比如數學、物理、化學,等等。其次是應用基礎,例如應用數學、應用物理。第三個方面是基礎數據和服務。鐘章隊認為,目前國內在第三個方面還有所欠缺。基礎數據需要共享和開放,學術共同體中應形成一種共享的長效機制。
他提到,目前國內的基礎研究,單從數字上看,在全球都是數一數二了。
2022年2月28日,上海市研發公共服務平臺管理中心與數據分析公司愛思唯爾聯合發布了一份報告,根據2016年至2020年5年期間的海量科研數據,對全球20個重要城市的城市科研創新力進行了比較研究后得出結論,中國城市在科研人員和科研產出的總量及增長上均表現突出。上海的定居科研人員在所有研究城市中排名第二;5年間,北京的科研人員發表科研文獻72萬多篇。
鐘章隊注意到,全球發表論文總數、引用次數等等,“這些數字確實是上去了,因為咱們的科技人員總數多,基數大”。但讓他感慨的是,從基礎研究的質量來說,真正在科學前沿做出了重大突破的成果并不多,能寫進教科書的定理、世界公認的理論體系太少。
這位高速鐵路信息通信專家仍然充滿信心,他也看到,近年來我國在基礎研究方面“確確實實有不少進步”,世界科學界認可的成果逐年增加,在世界著名學術組織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
“我們原來窮,沒辦法,希望多賺點錢,主要矛盾是先解決溫飽問題。但現在已經發展起來,有一定能力了,要解決高質量發展問題。面向未來強國建設,全社會必須樹立崇尚基礎研究的精神。這種精神如果不夠,相當于土壤不夠肥沃,追求真理、追求科學的道路上就會人才稀少。”鐘章隊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
基礎研究的“土壤”,不僅是象征意義上的,也是現實意義上的。
在農業的基礎研究領域,如何把握我國農業農村創新發展主動權,為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加快農業農村現代化提供堅實有力的科技戰略支撐十分重要。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農業科學院原黨組書記、國家食物與營養咨詢委員會主任陳萌山告訴記者,當前,科技創新已經成為國際戰略博弈的主戰場,我國農業科技發展水平與最發達國家還有一定差距。部分前沿和交叉領域原創性引領性創新能力不足;糧食作物單產水平仍然偏低;部分重要種源和農機裝備自主可控能力不強;農業綠色發展技術儲備不足。
他列舉了一組數據:當前,我國農業科技投入強度不到1%,農業基礎研究投入占比不到5%,農業科研穩定性支持經費不到60%,與發達國家和行業平均水平有很大差距。同時,我國農業上市公司研發投入僅占所有上市公司平均水平的46%。
“因此,需要國家進一步加大農業科技財政投入力度,提高基礎科學投入水平和穩定性支持水平;要出臺金融、稅收等扶持政策,鼓勵涉農企業提高研發支出比例,推動形成穩定多元的農業創新資金池。”陳萌山認為,我們還需要聚焦基礎前沿領域、農業產業發展和國家重大需求,明確目標方向,進一步加大投入力度。
探索科學“無人區”,要容得下失敗犯錯
全國政協委員、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所長劉中民長期關注基礎研究和顛覆性技術,今年他建議,設立顛覆性技術國家專項創新基金。
世界各國已經普遍認識到發展顛覆性技術的重要性,紛紛出臺政策,推動顛覆性技術的突破。美國是最早邁出這一步的國家,早在1958年,就成立了國防高級研究計劃局,從事顛覆性軍事技術研發,互聯網、全球衛星定位系統、隱形戰機等重大顛覆性技術成功實現突破;俄羅斯在2012年成立先期研究基金會,捕捉信息技術、納米技術、機器人技術、先進材料等領域的發展機遇。
“顛覆性技術對產業格局的沖擊力更強、破壞性更大,有可能在短時間內徹底改變行業格局。”劉中民拿出了美國通過頁巖氣革命的例子。
2006-2010年間,美國頁巖氣產量暴漲20倍,其供應從高度依賴海外進口轉變為全面的自給自足甚至出口。2009年,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天然氣生產大國。世界的政治格局因此添了一筆——美國正在逐步掌握全球能源的定價權和主導權。
我國科技部、基金委及中科院等相關部門,也在積極關注顛覆性技術創新。科技部設立了顛覆性技術創新項目,并向全社會公開征集顛覆性技術研發方向,目前取得了積極的效果。
“但是縱觀各國顛覆性技術的發展、政策環境和取得的效果,應該看到顛覆性技術創新還具有不同于一般科技創新的特殊性和難預見性,是一項需要突破現有科技體制約束的長期性系統工程。”劉中民說。
他因此建議,設立顛覆性技術國家專項創新基金,形成長效機制,鼓勵探索科學技術“無人區”以及變革性、顛覆性前沿技術,促進“從0到1”的突破,搶占國際核心技術競爭力的制高點。
在他看來,探索科學“無人區”以及變革性、顛覆性前沿技術,具有難以預料的風險。需要建立科技創新容錯免責機制。
“要營造勇于探索、潛心專研、寬容失敗的科研氛圍,激發科研工作者的潛能。同時也要加強科研誠信、學風道德建設。”劉中民說。
全國政協委員、中科院高能所研究員張新民連續多年關注我國基礎研究領域的發展,他認為,基礎領域研究在短時間內難以看到科研成果,坐“冷板凳”是常態,因此必須健全評價體系。
“我們要成為科技強國,首先要夯實基礎研究。基礎研究是從0到1的突破。我們必須加大投入,改善評價體系,留住青年科技人才,打造原始創新高地。”他說。
坐“冷板凳”是常態,但不能讓人才受冷落
在前不久舉行的中國科協人才工作會議上,中國科協黨組書記、分管日常工作副主席、書記處第一書記張玉卓說:“我們鼓勵科技人才‘坐冷板凳’,但不能讓人才受冷落,要通過真心誠意的服務‘加溫’,針對科技人才急難愁盼,做好有溫度的服務。”
“科協組織要注重從思想上解惑、心理上解壓、工作上解難、生活上解困,讓青年科技人才以更佳狀態投身事業。”張玉卓說,要鼎力支持青年科技人才成長。
王貽芳也建議,基礎研究不宜過度競爭。“從0到1”的研究“沒人能說得清楚”,也寫不出“揭榜掛帥”的“榜”來。科研是一個不斷探索的過程,需要“開辟新領域、提出新理論、發展新方法”,弱化競爭,長期穩定支持有夢想和能力的人,才能讓科學家坐得住冷板凳。
這“冷板凳”有時候一坐就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錢韋再次提起了研究植物RNA跨界傳遞的郭惠珊,她的這項發現正在逐步轉化為應用,未來,一種能夠抗黃萎病的棉花品種或許能讓更多新疆農民受益。
“從她開始做這項研究到現在,已經15年時間了。”錢韋感慨。而這在基礎研究中,甚至已經算“進展都很順利”的情況了。他開玩笑地舉了半導體材料的例子,這項與現代生活息息相關的技術,“物理學發展了多少百年才走到今天的地步”?
微生物所的“代表作之一”長鏈二元酸,也已經有超過50年的研究歷程。
作為一種用途極廣的重要精細化工產品,長鏈二元酸之前在國外一直是用化學合成法生產。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微生物研究所以方心芳院士牽頭,開始進行生物發酵生產長鏈二元酸的研究,通過篩選微生物,終于發現了一株熱帶假絲酵母。2007年,中國科學院“長鏈二元酸的研發與工業生產”項目獲得了國家科技進步獎二等獎。這種新工藝在國際上領先,生物法發酵也更綠色環保,目前已經發展到了第三代菌種和技術。
“整整50年的時間,”錢韋再次感慨,“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