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重慶市璧山區，薄霧籠罩著低山丘陵，位于七塘鎮四合村的四季香果園里一片寂靜。柑橘樹上掛滿了金黃的果實，樹下卻是一片片枯黃的莖稈。這些莖稈來自一種名為空心蓮子草的外來入侵植物，它們在冬季進入了休眠期，但很快，春天里它們將再次發芽并瘋狂生長，搶奪果樹的養分，威脅果園的生態平衡。
千里之外，臺風過境。海南省文昌市東路鎮葫蘆村的溝渠內，開著紫色花的水葫蘆（又名鳳眼蓮）隨著暴雨從上游沖刷而來。這種來自南美的入侵者，短時間就能成為這片水域里的單一優勢群體，致使溝渠里的水生生物因缺氧少光照而死亡，并因它們富集重金屬的能力，凋落的莖葉形成水底重金屬高含量層，加速水下生物的“團滅”，悄然改變這片水域的生態版圖。
這不是一個孤立的場景。在中國，從南到北，從城市到鄉村，外來物種入侵的警報此起彼伏。如今越來越多的科學家、政府管理部門及公眾都在關注生物入侵，因為這關乎我們的糧食安全、生態安全和生物安全，這些都是當下我國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
相關領域的工作人員則逐漸意識到：物種的交流在全球化時代背景下是如此地頻繁與不可避免，很多物種在人類有意或無意的幫助下，離開各自的原產地，不遠萬里到世界各地壯大自己的種群。當前，生物入侵呈快速增長趨勢，單兵作戰、局部戰爭已無力對抗大規模的入侵。
“只有形成一套法規作保障、部門相協同、科技作支撐、全民同參與的全面對戰模式，才能有效對抗變化多端、危害性大的生物入侵者。”項目農業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技術咨詢專家、中國農業科學院農業環境與可持續發展研究所研究員張國良介紹。
2021年，以農業農村部為國內牽頭機構，生態環境部和海關總署共同參與實施的全球環境基金“減少外來入侵物種對中國具有全球重要意義的農業生物多樣性和農業生態系統威脅的綜合防控體系建設”項目（簡稱“外來入侵物種綜合防控體系建設項目”）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設計啟動的，該項目試圖從政策支持、部門協作、能力提升、科研創新和公眾參與等方面，構建一個可執行、可持續的防控模式，以應對外來物種入侵，筑牢生態安全屏障。
從示范點開始
早在1958年，入侵生物學創始人查爾斯·艾爾頓就曾發出警告：“我們正生活在一個爆炸性的世界里，并不是只有原子彈和戰爭在威脅著我們，因為還有另外一種災難，即生態爆炸！當外來入侵物種數量在我們身邊呈幾何式地激增時，生態爆炸就會發生并改變整個世界的歷史。”
我國是世界上遭受生物入侵危害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據最新資料顯示，目前我國已確認有外來入侵物種660多種，其中，71種對自然生態系統已造成或具有潛在威脅并被列入《中國外來入侵物種名單》，219種已入侵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它們通過國際貿易、旅游、網絡購物等渠道，突破地理屏障，在我國落地生根。
針對如此大規模、多樣性的外來物種入侵，如何實現既能精準打擊，又能協同聯動，避免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低效對抗？建立示范點是“外來入侵物種綜合防控體系建設項目”找到的重要抓手。
為此，從2022年開始，項目在重慶市璧山區和海南省文昌市開展試驗示范，探索一種全民參與的防控新模式，形成一套操作性強、可復制的成熟技術，從而以點帶面、示范推廣。
海南省文昌市東路鎮葫蘆村，中國熱帶農業科學院環境與植物保護研究所副研究員唐超正為村民講解紅火蟻的辨別和藥劑使用。
重慶之所以被選定為項目示范點，主要因為其獨特的地理位置與發達的交通網絡：連接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與長江綠色經濟帶，渝新歐陸路班列與西部陸海新通道在此交匯，形成了重要的物流樞紐。這種高風險的入侵背景，使重慶成為防控外來物種入侵的主要前沿陣地，其防控經驗對于保障內陸地區生態安全具有重要的示范意義。海南省同樣具有特殊地理位置意義。作為祖國的南大門，海南省是全面深化改革開放試驗區、國家生態文明試驗區、國際旅游消費中心、國家重大戰略服務保障區，具有“三區一中心”的戰略地位，而且還是全球動植物種質資源引進中轉基地。近年來，隨著自由貿易港建設的不斷深入，對外交流合作加大，外來入侵物種防控壓力隨之增加。除了地理位置，生態維度的考量同樣重要。重慶地形地貌豐富多樣，一定程度上是我國整體地形的縮影，為研究不同生態環境下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提供了天然的試驗場。“從低山丘陵到平壩河谷，各種地形交錯分布，不同類型的外來入侵物種在這里都能找到適宜的棲息環境，以此為示范點，有助于全面探索綜合防控策略與多樣化的防控技術，確保防控模式的廣泛適用性。”項目技術示范分包團隊專家、西南大學園藝園林學院副教授劉世堯說。作為地處熱帶的島嶼省份，海南的情況是既有高度的生物多樣性，也因海島生物較少應對競爭環境，而存在生態系統的相對脆弱性。因此，做好外來入侵物種防控工作，不僅是“海南以生態立省”的內在要求，也是保障國家生物安全和生態文明的重要任務。示范點選定后，項目最先做的就是組織制定行動計劃，優化部門合作機制。因為，項目在實施之初就提出了一個觀點，即“一呼百應”是應對當前我國外來物種入侵的最佳狀態。機制是“一呼”的頂層設計，也是能“百應”的基礎支持。但是誰來呼，如何呼得動，考驗的是機制設計者對一個地方、一套系統的領導力、影響力乃至法律法規框架的了解與把握。作為項目技術支撐單位之一、海南大學科研團隊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在項目實施過程中，他們不斷總結方法，通過實地調研、文件檢索與研討分析相結合的方式，形成了省級外來入侵物種防控聯席會議制度，完善了外來生物入侵的風險評估技術、預警監測和快速反應體系等，最終推動制定《海南省外來入侵物種管理戰略和行動計劃》及部門實施方案，對優化海南省省級外來入侵物種防控跨部門合作機制等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樣，項目技術支撐單位、西南大學科研團隊則對重慶市級相關外來入侵物種行政主管部門進行了問卷調查與訪談調研，歷時7個月，形成了《重慶市外來入侵物種管理戰略和行動計劃終稿》及《重慶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政策法規框架與跨部門管理機制建議報告》，提出了組建重慶市外來物種入侵管理協調小組的建議，并最終推動重慶市相關主管部門成立重慶市外來入侵物種防控部門協調機制，以健全全市聯防聯控體系。“項目總體技術路線是，優化部門間協調機制，完善外來入侵物種防控的方法和技術，提升相關利益方應對外來物種入侵的處理能力。”張國良介紹說，通過在海南文昌和重慶璧山農業景觀區進行參與式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技術與模式的示范與推廣，開發外來入侵物種防控相關知識產品，開展宣傳和全民防控意識提升活動，推動構建跨部門的外來入侵物種防控協調機制，助推將外來入侵物種管理納入中央和省級層面的發展戰略或政府規劃等，包括建立外來入侵物種風險評估、早期監測預警及快速響應機制和口岸查驗制度，以提升外來入侵物種管理部門的能力。
基于自然規律的解決方案
“作為一種惡性入侵雜草，空心蓮子草在重慶的果園、水田及濕地周邊廣泛分布。其繁殖能力與適應性強大，與本土植物爭奪養分、水分與陽光，迅速占據生態空間，嚴重影響農作物生長，導致果園減產、水田肥力下降。”劉世堯詳細講解空心蓮子草的入侵危害后表示，外來入侵物種的繁殖能力和傳播速度極強，防控并非易事。
秋季，重慶山地丘陵柑橘果園用白三葉牧草替代防治空心蓮子草。
“外來入侵物種的根除通常需要3到5年的時間，且必須采取連續、系統的防控措施。”重慶市農業生態與資源保護站副站長、高級農藝師吳金鐘補充說，由于防控成本高、技術難度大，許多農民和果園業主往往選擇使用除草劑等化學方法，雖然短期內有效，但長期來看會對土壤和生態系統造成嚴重破壞。
“除草劑打下去，土壤板結，果樹的品質也會下降。”四季香果園負責人韓世明管理的500畝果園曾經飽受空心蓮子草的困擾。“盡管除草劑能夠快速清除雜草，但長期使用會導致土壤肥力下降，果實的口感和品質也會受到影響，所以一直都很苦惱。”
張國良解釋，以往我國外來入侵物種防控手段較為單一，主要依賴人工拔除和化學藥劑噴灑，不僅成本高昂，一定程度上還以犧牲部分生態環境健康為代價，且效果難以持久。因此，項目實踐中，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探索出基于自然規律的入侵物種解決方案。
比如針對果園里的空心蓮子草，項目探索的有效模式是優化農作方式，根據不同地區特點調整種植結構。在重慶示范區，冬季引導農戶在果園種植黑麥草或多花黑麥草，這些牧草不僅能夠抑制空心蓮子草的生長，還能為土壤提供豐富的有機質，改良土壤結構。春季，引導農戶在果園行間套種鮮食甘薯或中藥材，如麥冬、射干等。“鮮食甘薯生長迅速，枝葉繁茂，能有效遮蔽陽光，抑制空心蓮子草的光合作用，其發達的根系還能固定土壤，減少水土流失。中藥材種植則在增加果園經濟收益的同時，提升生態系統的多樣性與穩定性，通過與空心蓮子草競爭生態位，實現對其生長的有效控制。”劉世堯在采訪中說道。
還有替代防控模式。這一模式的核心思想是通過種植其他作物或引入天敵，占據外來物種的生態位，從而抑制其生長和擴散。在這種“以此治彼”模式下，可以“以草治草”“以蟲治草”，也可“以蟲治蟲”，能夠有效減少化學藥劑的投入，減少生態環境的犧牲。如海南針對讓椰子樹“傷心”的主要物種椰心葉甲，采用的就是釋放幼蟲寄生蜂和蛹寄生蜂進行防控。
總體而言，一種一策、精準防控是項目在推進中遵循的基本原則。
在海南示范區，項目就選取了危害嚴重、分布廣泛的7種外來入侵物種——空心蓮子草、水葫蘆、紅火蟻、椰心葉甲、桔小實蠅、福壽螺和薇甘菊等作為目標防控物種，針對不同物種提出一套精準防控的方案。如針對水葫蘆，中國熱帶農業科學院環境與植物保護研究所副研究員唐超指著示范區內的10畝溝渠介紹說：“溝渠內水葫蘆高發，我們采用‘物理阻隔+噴灑椰子提取物石蠟油制劑+定期打撈’的方式進行防控。可以看到，這種方式可以有效控制水葫蘆。目前這一方案已得到廣泛推廣，累計防控面積近1萬多畝。”
同時，加強源頭預防和監測預警，在萌芽階段及時消除隱患，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外來入侵物種的傳入主要有無意傳入、有意傳入和自然傳入三種方式，其中絕大多數是由人類活動直接或間接造成。”項目首席技術顧問、中國農業科學院研究員萬方浩介紹，“生物入侵是一個有序的生態學過程，歷經個體傳入、種群定殖、潛伏時滯、擴散和暴發多個環節。生物入侵絕大部分都有一個時滯過程，即生物到達新環境后需要一定的時間來適應環境，待適應后開始大規模繁殖和擴散。這是為什么外來入侵物種在前期很難發現其危害，但一旦發現就難以滅除的原因。”
因此，在示范區，特別強調監測的重要性，僅在海南省文昌市就有昌灑鎮、馮坡鎮等8個鎮設有監測點；重慶市則針對加拿大一枝黃花、紫莖澤蘭、假臭草、毒萵苣、裸冠菊、豚草、銀膠菊等7種外來入侵植物，在其典型發生區、前沿擴散區、潛在風險區等區域布設了164個監測點。這些點位能監測其發生擴散趨勢，并進行風險評估，力求做到早發現、早應對。
通過示范區的這些具體實踐，項目目前已形成了多種可推廣、可復制的防控模式。
協同聯動，織成嚴密防控網
外來物種的入侵不僅是農業問題，還涉及林業、漁業、城市綠化等多個領域。項目有關專家表示，如果各自為戰，數據不共享，不協同行動，防控效果肯定不理想。因此，橫向上相關部門聯合，縱向上各級組織協同，同時調動全民參與的積極性，才能織成一張行動力強、周全嚴密的防控網絡。
在項目積極推動下，重慶市和海南省農業農村部門作為示范區核心牽頭單位，肩負起了統籌協調的重任，全面負責農田生態系統與水產養殖生態系統的外來入侵物種防控工作，整合農業技術資源，制定針對性的防控策略，并組織實施防控行動；林業部門則專注于森林、草原與濕地生態系統的外來入侵物種監測與防控，加強對自然生態區域的保護，防止外來入侵物種對森林植被與野生動物棲息地的破壞；市政園林管理部門全力保障城鄉綠地與綠化帶的生態安全，及時清理與治理入侵植物，維護城市景觀生態的穩定；海關部門強化出入境檢驗檢疫工作，嚴格把控外來物種的入境渠道，從源頭上降低入侵風險；生態環境部門則在應對外來入侵物種引發的生態災難方面發揮關鍵作用，制定應急預案，組織應急處置行動，確保生態環境的安全與穩定……
例如去年6月份，文昌市現代農業發展服務中心就聯合文昌海關開展了一次防控超級雜草長芒莧的聯合行動，組織無人機對文昌清瀾口岸區域內70畝裸露地進行了集中噴灑高效、低毒、低殘留的除草劑作業，確保其不再向外擴散。
據介紹，該項目探索的是在日常工作中，各部門之間保持密切信息共享與協作配合的防控模式。一旦在某個區域發現外來物種入侵情況，發現部門立即以協調機制辦公室名義，通過電話、書面通知或政務平臺等多種渠道，迅速將信息傳遞給相關責任部門。相關部門接到通知后，迅速響應，聯合區縣及基層單位，第一時間趕赴現場開展防控工作，并及時反饋處理結果，形成高效的防控工作閉環。
張國良認為，在項目實施過程中，尤為重要的是“農民參與”。這種模式改變了以往政府主導的單向推廣方式，引導農戶、農場主和合作社技術人員全程參與技術方案設計與實施過程，讓農民成為防控的主力軍。
項目實施過程中，項目團隊及地方團隊定期組織農戶開展技術培訓與現場示范活動，邀請農業專家、技術人員深入田間地頭，為農戶講解外來物種的識別特征、危害機理、防控技術要點及生態環境保護的重要性。通過現場操作演示、案例分析與互動交流，讓農戶直觀了解防控技術的實際應用效果，提高農戶的技術操作水平與防控意識。
去年晚稻插秧前，地方項目團隊在海南省文昌市潭牛鎮孟山洋舉辦福壽螺防控現場觀摩培訓班，邀請全市17個鄉鎮的水稻種植大戶參加，宣傳推廣他們在示范區找到的實用、經濟的防治福壽螺辦法，如物理隔離和使用植物源藥劑等。據了解，在項目的推動下，這幾年在海南，關于福壽螺的防控示范推廣面積達30萬畝以上。
“曾經文城鎮新合村的一位村民打12345政務服務便民熱線，說福壽螺太多了，想請專業技術人員幫忙除一下。后來找到我們這里，我們就過去告訴他們怎么設置攔截網來物理防治，還拿著藥過去教他怎么用。”文昌市現代農業發展服務中心的符史廉介紹，他們拿的藥，是和中國熱帶農業科學院環境與植物保護研究所等單位聯合研制的薇甘菊、馬纓丹等草體的粗提液，藥劑安全生態。這種情況他們遇到過不止一次。“農民參與”讓他們總結出的防控經驗非常迅速地應用到了許多地方。
為了促進“農民參與”，在重慶，項目團隊則積極探索建立利益共享機制。通過示范果園的建設與推廣，讓農戶切實看到防控工作帶來的經濟收益提升，如果實品質改善、產量增加、生產成本降低等，從而主動地應用技術，極大提高了技術落地生根的效果，實現了從“要我防”到“我要防”的轉變。
對于哪些是外來入侵物種，它們有哪些危害，以及相應的法律規定與責任，大眾其實還有認知上的不足，因此項目團隊在示范區打造了區（縣）、鎮、村三級外來物種科普示范基地，通過多種形式開展宣傳教育活動。
2024年4月7日，璧山區外來入侵物種科普長廊開展研學活動，現場工作人員向小朋友們介紹如何識別福壽螺和田螺。
在璧山區喜觀昆蟲王國科普長廊里，有孩子們用簡筆畫描繪空心蓮子草和福壽螺的形象；在文昌市東路鎮葫蘆村的鄉村振興大講堂內，飛機草、五爪金龍、南美蟛蜞菊等入侵植物的標本隨處可見；在“國際生物多樣性日”“全國科普日”等重要時間節點，重慶市的廣場、學校、社區與農村集市等地會有大型科普宣傳活動……
自項目實施以來，僅海南葫蘆村這座小小的講堂里，就已經有632人次來這里接受過防控外來入侵物種的科普培訓。璧山區科普示范基地，累計開展研學活動50場次，累計參觀人流量約1.7萬人次。
為了調動全民參與防控，重慶市在政務平臺設立了舉報熱線，鼓勵群眾撥打熱線，反映情況。“現在每年我們都能接到好幾起舉報。”璧山區現代農業發展促進中心工作人員張孝君說，“市民或農民在公園、農田或水塘中發現的外來物種，我們會立即組織相關部門進行核實和處理。”
項目團隊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自協調機制建立后，一直積極發揮著核心領導作用，在項目區形成了上下聯動、協同高效的管理網絡。同時，項目信息共享平臺的搭建進一步促進了各地區、各部門間的協作交流。
可以說，從示范點到全國，從政府牽頭到全民參與，一場應對外來入侵物種的全面戰爭已經打出了響亮的成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