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傳統的刀耕火種,到科學種田的現代農業,雨水,是人類食物生產中不變的基礎要素之一,如何利用好雨水,關系到全球81%的耕地上,是否可以生產出足夠人類生存的糧食。而隨著全球氣候變化的加劇,極端天氣頻繁出現,旱地農業該如何適應?千百年的傳統農耕經驗,如何走向現代化?
秋收之際,新京報記者采訪了中國農科院副院長梅旭榮。梅旭榮表示,在今天,旱地仍然是人類食物最重要的來源,也是糧食安全的穩壓器。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信息技術、合成生物學等不斷滲透到旱農生產技術中,未來或將徹底改變旱農的生產模式。
中國農科院副院長梅旭榮。新京報記者 周懷宗 攝
談現狀:旱作農業進入有機時代
新京報:當前,我國農業正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旱作農業的情況如何?
梅旭榮:旱地是全球最主要的農業生產模式,也是農業現代化過程中的重點領域。我國從“六五”計劃時期推動區域治理,旱地農業就是其中之一,最初,科學家們探明各個旱區的降水分布規律、降水利用結構、作物單產潛力等,通過一系列技術提高單產,到2000年之前,旱地平均單產翻了一番。隨后開始攻關降水利用率和利用效率同步提升的問題,到2010年左右,降水利用率提高了約12個百分點,這意味著增加了60-70毫米降水的利用,單產也得到進一步提高。目前,有機旱作正在成為科技攻關的主要方向,也是旱農發展的主要趨勢。
新京報:何謂有機旱作,和有機農業如何區別?
梅旭榮:傳統的旱作模式,本身就是一種有機生產的模式,古代農民通過秸稈還田、糞肥還田等,培肥土壤,保持墑情,實現循環生產,在今天,通過種種科學技術,實現旱地的可持續生產。但理解有機旱作,不能和過去人們認識的有機農業相等同,我個人理解,有機旱作農業主要指生產布局生態化,過程綠色化,產品優質化,按照因地制宜的模式,結合傳統經驗和現代科技,實現綠色高質高效的發展,而不是一味地拒絕現代技術和產品,比如化肥,有機旱作盡可能使用有機肥,但不拒絕化肥,而是在現代科技的支撐下,將化肥對環境、土壤的影響降到最低,這就是達到有機的目的了。
談變化:傳統智慧融入現代技術
新京報:如何結合傳統旱作經驗和現代科技?是否有成功的案例?
梅旭榮:千萬年的傳統旱作,積累了很多優秀的經驗,近40年來,我們研發了一系列旱農技術模式,也打造了壽陽模式、武川模式等多種適應不同區域的模式,但這些技術和模式,很多都是吸收了傳統農業精華,比如秋水春用,這是古來就有的,通過覆蓋、深松等技術,把秋天的降雨保持在土壤中,待來年春季使用。再如坐水種,也就是點水播種,在春旱的時候,只澆播種的那一小點地方,幫助種子發芽出苗。還有許多這樣的經驗,不同在于,我們通過現代技術,理解了背后的原理,通過科學方式,研發出更加完善和高效的方式。這種變化是非常明顯的,舉例來說,傳統旱作模式下,降水供作物使用的,只有50%左右,其他的部分或者蒸發到了空氣中,或者滲入土壤深處,無法被農作物利用。而我們通過眾多技術,盡可能減少蒸發、滲漏的部分,可以把降水利用率提升到70%以上,這是近20年來的成果,是顛覆性的改變。
新京報:在你看來,現代科技對傳統旱農最大的改變是什么?
梅旭榮:種子的典型變化之一,通過有目的、有方向的現代育種技術,科學家們選育出了許多耐旱且豐產的品種,這是過去做不到的。化肥也是其中之一,化肥的出現,改變了過去土地培肥的模式,使得產量有了飛躍性的增長,使得糧食有了穩產豐產的可能。事實上,最大的改變就是現代科技進入農業之中,科學技術的支撐,對旱作農業的發展至關重要,如果不是技術進步,糧食不會出現這些年的連續增產豐收,比如在西北,通過技術,已經基本解決了糧食產量劇烈波動的情況,如果不是遇到極端天氣,即便再干旱的年份,也可以獲得基本的收成。當然,科技也會帶來副作用,比如化肥過量使用,給環境、土壤帶來了威脅,解決這樣的問題,一方面需要技術進一步發展,另一方面也需要汲取傳統旱作的優秀經驗,兩相結合,找到未來旱作綠色高質量發展的途徑。
談發展:我國旱農技術領先世界
新京報:在全球范圍內,我國旱作技術處在什么樣的水平?
梅旭榮:在全球,目前的耕地灌溉比例為19%,我國是全球灌溉比例最高的,目前是49.7%,是全球平均水平的2.5倍,即便如此,旱地仍然占據了半壁江山。同時,我國是人口大國,糧食安全警鐘長鳴,占比超過一半的旱地生產,是保障糧食的重要根基。因此,我國在40年前,就開始進行旱農技術攻關,到目前,我國旱農技術已經處在世界前列,如降水利用率和利用效率等技術指標,都是全球領先的。
新京報:我國旱農技術領先世界,是否也在影響著其他國家的旱農生產?
梅旭榮:從推廣的角度看,我國旱農技術在全球的適用范圍并不廣,這和我國旱作區的特殊性有關。全球干旱半干旱區,基本都處在熱帶亞熱帶,也就是南北緯30度線左右,世界上最知名的沙漠、干旱區如阿拉伯沙漠、美洲荒漠大峽谷、非洲撒哈拉沙漠等,都在這條線上。但在我國,由于青藏高原的阻隔抬升和東亞季風共同作用,把位于北緯30度的江南變成了魚米之鄉,但旱區則北移了10多個緯度,形成了溫帶干旱半干旱氣候區,也就是北方旱區。獨特的地理和氣候環境,使得我們的旱作農業同樣具有獨特性,在全球,只有中亞地區和美國中西部和我們類似,所以我國的旱作技術在當地是適用的。事實上,我們很多技術,也已經被引進到當地,幫助當地的旱農生產。而在美國,落基山脈起到了青藏高原類似的作用,造就了美國中西部的旱區,但美國地廣人稀,人均耕地面積更大,對旱作技術的需求不像我們這么強烈。
談未來:新興技術將改變旱農生產
新京報:你認為當前有哪些新技術可能繼續改變旱農生產模式?
梅旭榮:未來最可能的變化,一個是信息技術的發展,可能會極大地促進旱農技術,比如智能設備實現水分養分變量的管理,以前只能依靠人去觀察,每一天都不能錯過,長時間試驗才能弄清楚其中的變化,然后針對性地去研發技術。現在,一個田間的監測設備,就可以全天候監測數據的變化,并通過人工智能進行分析、模擬,以最快的速度找出合適的解決路徑。當然,信息技術盡管發展很快,但距離全面應用到農業生產中,還有一定的距離,未來是可以期待的。其次,合成生物學的進步,在解決作物抗旱問題上空間巨大,是我們寄予厚望的。這些年來,科學家們培育出了許多高產作物,但很多新品種是在水肥充足的條件下實現高產的,而在旱地中,往往降水不足、土壤貧瘠,如何在這樣的情況下,也能獲得高產,我想可能是未來的育種中,需要重點關注的,尤其是當前全球氣候持續變暖、干旱情況仍有可能加劇的情況下,耐旱高產品種的選育,正在變得越來越重要。
新京報:當前,農業勞動力老齡化是普遍現象,在旱作區更是如此,科技的發展是否可以破解這一難題?
梅旭榮:農業勞動力匱乏,是農業的普遍現象,非獨旱地如此。從全國來說,土地適度規模化、生產機械化是大勢所趨,也是解決農業勞動力匱乏的主要途徑。和南方的高山大澤相比,北方旱地多在丘陵地帶,事實上是具備機械化條件的,只是對機械有一些特殊的要求,比如適合坡地、梯田生產的農機。同時,大部分北方旱地土層深厚,如山西壽陽,黃土有100多米厚,這為土壤培肥、持續生產提供了便利條件。如果能夠實現適度規模化,對旱農技術的推廣應用、機械化水平的提升,都有很好的幫助。
談情懷:逆境之中培育優良品質
新京報:幾十年中旱農科技不斷發展,一代代科學家扎根黃土,你認為哪些精神值得傳承?
梅旭榮:在旱地上進行農業科研,意味著選擇與艱苦為伴,尤其是過去物質條件不發達,科學家們在極其簡陋的情況下進行科研,春天出門一身黃沙,夏天下地大汗淋漓,每年4月到10月的生產周期,全程扎在土地上,因為農業科研和試驗室科研不同,是在一個開放的環境中的自然再生產過程,變量很多,不確定的變化隨時會出現,錯過一兩天,可能就會錯過某些重要的現象。在這樣的情況下仍能堅持下來的,我覺得可能是一種使命感,尤其是我們的農業科學家很多都出身農村,對農業有情懷、有認知,希望能夠改變旱農千百年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生產,讓農業生產為農民帶來穩定的收益,讓農業勞動變得有尊嚴。這樣的情懷和精神是一代代傳承的。
新京報:現在的農業科研還需要那么艱苦嗎?
梅旭榮:社會在發展,技術在進步,科研的方式也在變化,過去我們取土樣,靠人工打土鉆,打到2米深,不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幾乎不可能完成。現在我們有很多自動化的測量方式,有很多先進的設備。但農業科研的精神是不變的,長時間的下地工作,也是不變的。我們隊伍、團隊在入職時,首先要問能不能下地,能不能長時間蹲在田間地頭做科研,蹲不下去的,肯定不會到我們這里來。我入職的時候,老一輩科學家這么問我,等待新的年輕人進來,我也這么問他們。入職之后,老一輩科學家帶著我們下地,在田間一蹲就是半年以上,等到年輕人入職,我們也同樣帶著他們下地。人們說企業文化、團隊文化,可能這就是我們的團隊文化,這種文化不是靠規章制度,不是靠書面的文字,而是幾代人言傳身教形成的。農業科研不是在試驗室里做出來的,是實打實在地里干出來的,就好像旱地的作物,在干旱、貧瘠等種種逆境中,養成優良的品質,農業科學家也是如此,在艱苦的勞動中收獲成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