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這樣做學問的】?
開欄的話
不妨將那真理的結晶、新知的成果,喻作冰山雪蓮、高寒杜鵑罷——人們總是矚目攀登者抵達芳蕤的時刻,卻常常忽略,那通向險峰的漫漫長途。
本報今日開設《我是這樣做學問的》專欄,邀以探究真理、發現新知為畢生志業的求索者,將一路所循所思所感所悟與讀者分享。研究對象不同,治學范式各異,經歷心得自然各有側重,但共同的底色卻參差互見: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堅守,衣帶漸寬終不悔的淬煉,知之樂之更好之的熱切,斯人燈火闌珊處的豁然,師心而不蹈跡的創新,勇立時代潮頭的眼界,以及,對事業、對人民、對國家那份恒久的責任。
學問二字,字面簡單,卻有如許深意:是方法,是習慣,是態度,是襟抱。愿這些赤忱之言,能讓人有所鏡鑒,有所參酌,有助于匡正學風,沾溉來者。
我的科學生涯是從好奇心開始的。
少年時,我對生命科學、遺傳育種領域動植物的生長奧秘產生了濃厚興趣。抱著這份好奇,在恢復高考后的第三年,我考入了南開大學生物系遺傳專業,開始正式接觸生命科學——一個有趣但又充滿未知的領域。
記得有一次,我被派往南開大學試驗農場,負責田間農作物管理和觀察。作為一名在城市長大的學生,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走入農田,腳下土地的踏實厚重與農作物在陽光下拔節生長的蓬勃之態,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彼時,中國農業科學院作物科學研究所鮑文奎先生搞的八倍體小黑麥育種研究走在了世界前沿。他育成的小黑麥品種,不僅產量高,耐寒性、耐貧瘠等各種抗性,也都明顯優于普通小麥。正在求學的我對這樣的農業創新工作心向往之,立志報考鮑文奎的研究生,從事農作物優異種質資源的發掘與創制。
但很遺憾,我并未考取,據說,鮑先生傾向于挑選農學專業的學生。他認為,這是造福人類的事業,因其偉大,所以艱難,有農學功底更能吃苦。
這一次考研的失利讓我明白一個道理——想做農業研究,能吃苦是第一位的。
1983年,我從南開大學畢業,恰逢中國水稻研究所建立,到南開大學招聘。對農業研究的堅持,讓我選擇了水稻所,由此真正開始投入到水稻育種工作中。也是在水稻所,我才真正開始明白,“做農業要能吃苦”到底意味著什么。
農業科學是實踐科學,光坐在實驗室里是做不好的。
晚粳稻育種期,我和現在已是中科院院士的師兄林鴻宣,被分到了海南南繁基地。在那里,我們真正體會到了老水稻人的艱辛。冬天到海南,夏天回杭州,一年當兩年用,由于交通不便,南繁一去就是半年。回程時,我們常常買不到車票,只能輾轉到廣州或湛江,再回到杭州,坐24小時以上的硬座火車,途中還要拎著好幾箱種子,每個鐵箱重達四五十斤。
我的前輩們經歷過更艱苦的“南繁時期”,在“三個蚊子一盤菜”的年代,他們睡茅棚、吃野菜,背著種子、拖著行李,南下北上,一代代水稻人如同候鳥遷徙,年復一年。
為了做好水稻育種工作,我在40多攝氏度的高溫下做雜交、搞調查,低頭一身汗,抬腿兩腳泥。
水稻育種研究工作極富智慧,但更需要的是執著和堅持。
水稻有近4萬個基因,做一次雜交就意味著有幾十上百萬種基因組合。育種家要在其中找到需要的那一組,是極其煩瑣龐大的工程。
除了常規育種,多年來,不斷穿梭于鄉間野壑尋找野生稻,也讓我樂此不疲。野生稻中包含許多栽培稻已經丟失的優異基因和性狀,可以進行育種利用。傳統的雜交選育,需要人工在田間尋找那些表現優異的植株,再加以培育和選擇。除了育種家們普遍青睞的強壯植株,我還經常關注那些奇形怪狀、看似瘦弱的植株,因為極端性狀很可能意味著存在值得挖掘和利用的基因。而且,基因是不會說假話的,它們的不同,決定了水稻的高、矮、胖、瘦,甚至是口感和品質。找到這些基因和它們的作用方式,才能真正找到提高水稻育種效率的最佳途徑。
自1983年進入水稻所,我感興趣的方向從未改變——作物種質資源研究。幾十年來,我把精力和心血都投入到優異種質資源的創制與育種利用上。為了把這一件事做好,我輾轉各處,在水稻田里一待就是40多年。
在田間做科研的確辛苦,但汗水和辛勞也給予我更多體悟。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老祖宗給我們留下許多寶貴精神財富,吃苦耐勞、謙虛謹慎、勤學奮進的精神品格,是我最推崇的。做水稻這些年,讓我明白,吃苦的過程,其實是人不斷對抗自己、超越自己的過程,能吃苦才能做到更好的自律,未來的發展空間才會越大。
在追求科學真理的道路上,瓶頸期是常有的,看似是困擾,實則是契機,會成為我們深入思考、超越自我的黃金期和轉折期。
要度過瓶頸期,我們必須認識到,個人的認知是有限的。做科研,一定要多交流、多討論、多學習,掌握前沿動態,不能閉門造車。通過與同行交流,我們可以拓寬視野,發現自己的不足,同時也能從他人的經驗中汲取智慧。
做農業,辛苦且漫長。要育成一個好品種,往往要花上數年甚至十年以上的時間。人生不是百米沖刺,而是漫長的馬拉松,如何在順境下泰然處之,抵得住誘惑;如何在逆境中不敗雄心,扛得住壓力,都是考驗。任何事情都一樣,想做成就需要堅持,唯有日復一日、不畏艱苦地把一件事做到極致,才能有所收獲。
做農業辛苦,也是幸福的。我在茫茫阡陌間篩選,在無盡山壑中尋找,只為找到更好的配組、更好的資源,育成更好的品種。這樣的工作或許枯燥,然而40多年過去,我覺得自己初心依舊,水稻中的奧秘仍然有太多需要探索。
2021年,我把育成的水稻新種“小薇”送入太空,探索太空作物培養的可能性。農業是人類生存之本,不僅要立足大地,為人們的幸福生活耕耘,也要仰望星空,為未來的星海征途做準備。
在當下,農業人已經比老一輩幸福許多,隨著分子生物學技術的發展,我們已經有可能精準鑒定每一個基因的作用,提前預測不同組合的效果,進行精準設計育種,這是革命性的變化,更是未來育種的趨勢。
隨著5G時代的來臨,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技術融入育種中,必將使育種更加快捷精準。
(作者:錢前,中國科學院院士,本報記者楊舒采訪整理)